【铠约】雨霖然(009)
文/叶子
第九章
幼时的过往常常化作噩梦如影随形。
闭眼间,仿佛回到细长破败的街巷,鼻翼游荡着刺鼻的霉味,黑沉沉的天空倾压而下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连绵不断的雨从苍穹斜下,片刻就浸湿了一座城。
他穿着破烂的草鞋,踩在坑洼不齐的路面,混浊的污水连同雨溅在他的身上。
终于,还是被追上。
身后一根粗长的棍子狠狠打在腿上。
他的脸色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,却倔强地咬住唇不肯叫一声,然而身体却抵不住生理上的疼痛,狼狈地倒在地上,溅起巨大水花。
“小杂种,今天老子非得打断你的腿!”
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,他没有啃一声,只是紧紧抱住怀中尚温的炊饼。
雨淅淅沥沥落下,落在身上,洗刷掉上面的血水,流到泥泞的地面,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,很快又被雨水冲淡。
痛是真的痛,但很快就麻木了。
带头的人见这小子不反抗,怕闹出人命,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,忿忿啐了一口,骂骂咧咧走远了。
身上每一处都疼,但他顾不上这些,只是珍惜地拿出怀中的炊饼,急切的咬上一口。
温热的食物进入腹中,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。
俄而,一双洗得发白的履鞋映入眼帘,他循着那身略染雨水的衣摆往上望去,看见一个白发老者。
“可怜的孩子。”
那样怜悯的目光他时常看见,可那又怎么样……
“你能让我活下去吗?”
“没人能够毁掉你,除了你自己。”
他望着老者,目光中透出少年不该有的冷静。
“请带我走。”
南方的这座破旧县城,每天都有不知姓名与过往的乞丐死去,也许今天睡在你旁边的那个人,明天就会无声无息躺在城外的乱葬岗。
如果有一份存活的希望,没有人甘心等死,他也不例外。
……
他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,儿时的颠沛流离,让他学会了知足。
对他来说活着便是一种幸运,他被白虎大将收养,得以拜清虚为师,怎么看都是再幸运不过了。
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,遇上了一个心动的姑娘,他原以为可以这么平淡的过完一生,可现实总不会如他所愿。
……
刀刃自手中滑落,守约怔然望着地上的尸体,失去魂魄般,直到清禹一记雷霆打在他身上。
“噗……”
吐出一口鲜血,脚步踉跄着跪倒在地,耳畔是长老隐含怒意的鄙夷之声。
“妖就是妖,成不了大器!”
他颤抖着唇,说不出半句话。
世界陡然旋转起来,师尊似乎还在为自己求情,可抵不过众怒,他被捆缚四肢送往了鬼哭林。
鬼哭林的五年几乎磨灭了他跳动的心。
妖就是妖,如同一道咒语,如蚁附骨。
在心火即将熄灭之际,他遇见了一个人,一个同他一样可怜的人。
初次见面。
他站在山岩下,仰头凝着满身血迹的他,只说了一句话。
“真可怜……”
真可怜……
是呀。
他真可怜。
不妖不神的活在这世间,两种相斥的血脉流淌在体内,让他想活活不好,想死死不了。
……
好容易穿戴好衣裳,守约往前走了几步,可腿还是软的,某处传来不可言喻的疼痛。
面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。
铠早已收拾妥当,不紧不慢地跟在守约身后,这时见他不适,便上前扶住他。
铠一碰到守约,守约的身体便不由自主抖了抖,思及不久前的情事,面上更是滚烫,干咳两声,避开铠伸过来的手,可一动腿,又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。
于是脸更红了。
铠不再多言,倾身过去扶住守约,态度强硬,动作却一如既往的温柔。
守约沦陷在他的体贴中,由着他半扶半抱着赶路。
“守约接下来去哪里?”
去哪里?
守约一时间有些怔愣,埋藏多年的迷惘再次浮现心头,可是身侧传来的体温,却渐渐抚平了他的心。
“反正不回凌霄峰。”
凌霄峰是怎么对他的,他知道,他不想铠重蹈他的覆辙。
“我们去浮玉山,冥伽灯在朱雀族手中,如果借助上古神灯的神力,也许可以化解你体内不同血脉带来的反噬。”
铠神色没什么变化,只是目光突然停在前方的某处,守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居然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。
苏烈和玄策!
守约怔愣片刻,心中生出一个念头,莫非凌霄峰的人来捉铠了?
但苏烈玄策二人虽然见到守约和铠很惊讶,却没有什么敌意。
玄策见守约被铠搀扶着,还傻乎乎问了一句:“哥哥,你怎么了,腿受伤了?”
守约脸一红,立刻推开铠。铠没说什么,不过看向玄策的目光多了些冷意。
苏烈觑见铠目光不善,愣了片刻,见玄策叽叽喳喳还想问什么,连忙拽住他,示意他闭嘴。
“守约,我二人是去浮玉山拜访朱雀族长,你们是要去哪儿?”
无事不登三宝殿,守约可不相信苏烈会闲着没事去拜访朱雀的族长。
于是笑道:“苏烈大哥,你不要骗我了,你是去借冥伽灯吧?”
“……”
虽然知道守约细心,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戳破,苏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
守约见他这副样子,知道自己猜对了。
玄策笑嘻嘻夸赞道:“哈哈,就知道瞒不过哥哥。”
见玄策一派天真无邪,全然没有察觉到几人之间的暗流汹涌,心中深叹口气。
守约道:“冥伽灯攥在朱雀族手里也有好几百年,他们一直不肯拿出,现在你去借,人家未必肯借给你。”
苏烈说不出话,守约所说正是他所忧虑的。
“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,若我去说不定还能借到灯,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……”守约目光注视着苏烈,“凌霄峰的人不能碰阿铠!”
……
苏烈想不明白,守约为何能为铠做到如此地步。
记得当年守约误杀了几名门内弟子,清禹长老用仙锁勾住他的七经八脉,将他囚禁于鬼哭林。守约殿前受刑,不肯求饶,五年后,却斩断锁链冲破封印,满身是血背着蓝衣的铠一路从山脚跪到山门,只求师门能救铠一命。
如今又要为了铠涉足他本该恨之入骨的神族。
莫非真为一个情字?
苏烈悟不透。
但如今师命最为重要。
那日下山前,清虚算出凌霄峰将遇劫难,若运数不济,恐怕难逃与青霄峰相同的命运。
于是暗中命苏烈在助玄策成为灵君后,前去浮玉山将事情的利害关系呈述给朱雀族长,望他以大局为重,借出冥伽灯。
当年凌霄峰与朱雀一族的关系急转而下,全因凌霄峰收留了守约,如今守约出面,或许真能借到灯也说不定。
……
浮玉山,除了潜息着四大神族之一的朱雀族,还有许多别的羽族在此修炼,只仙界的青鸟仙鹤一干使者,便大多出自于浮玉山。
浮玉山灵气充裕,古柏奇葩随处可见,偶尔也会看见一两只灵兽在林中奔走。
几人一入浮玉山境内,朱雀宫便已知晓,遣了使者下山接引。
清幽柏林间,守约远远望见一道紫色身影在小径上渐行渐近,微不可察的发出一声叹息。
虽然做好了重见故人的准备,可真当看见紫苑,心中又是万千感慨。
那貌美的紫衣少女,一双含情目蕴含着柔情,自出现在林中,便专注地望着守约。
“守约哥哥……”
铠眯起眼睛,守约哥哥?
他余光觑向守约,只见那张时而温和时而冷淡的脸上,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复杂。
第一次在守约脸上见到如此多变的神色。
竟是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?
凯因心中生出一丝不愉。
于是向前一步,有意靠近守约,贴在他耳边低声问:“守约,这位姑娘是?”
言语间姿态亲密,有几分宣示主权的意味,对面的紫苑看在眼底,细眉微微蹙起。
“你不知道?他是哥哥的未婚妻!”玄策不嫌事大的嚷起来。
此话一出,在场几人皆变了神色。苏烈目光探究的在铠约二人之间逡巡。
铠眯起眼睛难辨情绪,紫苑脸上染上红晕,守约神色则更加复杂。
“别……别说笑了,玄策!”紫苑红着脸,羞涩的抬眸看守约,见守约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,心中不由失落。
即便如此,能见上他一面,还是满足的。
紫苑将几人迎上山,在客房下榻,将走之时,守约唤住她,开门见山道:“紫苑,我们此行并非游玩,还是尽早见到族长为好。”
这是这么多年,守约头回主动唤紫苑的名字。紫苑心中颤抖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……
紫苑从小听着上任朱雀灵君的传说长大。那位年轻的灵君,曾率领神界天兵,长剑一挥,击退数万魔军,何等魄力与霸气。
她心中对这位让族人骄傲的灵君充满敬仰,当得知这位灵君还留有血脉时,心中不免生出好奇。
可一向以血统门阀为重的父亲,却对那传闻中的白狼心生厌恶。
耳濡目染下,紫苑总以为,那叫守约的白狼,应当是个阴柔狡诈卑劣谄媚之徒。
他或许跟大多数的半妖一样,以出卖身体换取修为,正如他的母亲,勾引了圣洁的灵君。
直到初遇。
那年正是人间上元节时,凌霄峰高低错落的殿宇挂满各色灯笼。
紫苑跟随父亲拜访凌霄峰,落脚于殿宇的一处院苑。那时正值寒冬,凌霄峰下着大雪,她所在的院苑种植了一片梅林。她闲来无聊,便进入梅林闲游,步履缓缓,穿过梅林,迎面而来看见一处长长的走廊。走廊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,她越过如许风姿绰约的梅树,都未能为之倾倒,却为那红灯下一道颀长纤秀的身影动了情。
那传闻中淫/邪的半妖,立在雪地里,白皙的脸上氤氲着淡淡的笑,目光清澈,望着含苞待放的梅花,犹如望着情人般温柔,红梅点缀在他身侧,美好的让人窒息。
听说他过得不好,从小流离在凡间,在南方小城乞讨,还有各方的妖魔觊觎他身上的神力。
这种经历,怎么看都会让一颗干净的心蒙尘,但他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干净与温柔。
只此一面,她一颗心便系在了他的身上。
只是造物弄人,她如何也想不到,她的父亲竟会利用她赚守约下山,将他骗入诛妖阵中,逼他显出妖身。守约侥幸捡回一命,从此却与她恩断义绝。
当年那件事,从头到尾,她一概不知,可若非是她,守约何至于落入诛妖阵被逼出沉封的妖性,又何至于误杀凌霄峰的弟子被关入鬼哭林。
她究竟是欠了他,父亲一时的私心,断绝她跟他的所有可能。
……
“我……”
“不必解释。”守约的目光落在庭中的古椿上,神色柔和,“我没有怪过你。”
守约与紫苑相识之时,他拜入凌霄峰还没多久,那时他还是外门弟子,因为半妖的身份,在师门处境尴尬而艰难。
紫苑是那时,为数不多不在意他身份且诚心相待他的人。
毕竟年少,紫苑的温柔热忱与善解人意很难不让他动心。
然而年少时候初萌发的情丝,刚生芽便被碾灭了。
汹涌而来的妖性,那嗜血的欲望,让守约感到可怕。
他无法再面对紫苑,不是因为怨她,而是无法保证自己有一天是否会屈从本性伤害她。
他的本性究竟是什么?
嗜血贪欲的妖么……
守约苦笑。
“守约哥哥……”
耳畔的呼声唤回心神,守约望向眼前的女子,目光趋于平淡:“现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,我需要尽快见到族长。”
望着他不再有柔情的目光,紫苑心中一痛,强撑出一抹笑,点了点头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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