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兔子

所有补档,发不出的请走🧣同名id蜀兔子(长篇只写原创,短篇134、铠约、晴博少量产出)

【春满山河day1丑时】【怡雍】寻芳未晚by叶子

    ★灵异神话向,写到最后一直循环《千秋迭梦》,这首歌旋律非常应景,所以建议配合食用。

    ★赵鸿飞版四美貌+🍬四人设+史四可爱和有趣,辉十三大爱

    ★全文1w7千字,偏雍王剧人设,ooc是我的。

    文/叶子

    01

    康熙四十二年,四月初三,桃花煞,苏州吴中。

    正值午时,烈阳当头,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,醉仙居二楼雅座,一位青衣俊秀公子凭栏而坐,掌心合扇,一手持着白瓷酒杯,指腹轻敲杯沿却不畅饮,只是望着街上熙攘景象,天生上扬的唇角噙有笑意。

    旁座有三个衣着富贵神情间颇有跋扈嚣张之人,落座后便直勾勾盯着青衣公子看了许久,其中一个乃是吴中知县的公子王函,是当地有名的纨绔,他生性好色还颇好男色,今日难得在酒楼碰上青衣公子这般绝色,心中一阵激荡,生起调戏之心,便在两个好友的怂恿下,起身上前出言轻薄,还伸手去摸青衣公子的脸。

    青衣公子抬颚,清俊的脸上无甚表情,只是那双狭长微挑的凤眼透出森森凉意让人胆寒,而那浑身散发出的逼人贵气与威严,更是震慑得王函无端生出惧意来。

    手僵在半空中,竟不敢上前,只是在狐朋狗友面前,不愿丢了面子,故此硬着头皮继续摸上去。

    青衣公子正是微服到此的胤禛,他见眼前这纨绔不懂眼色,有些不耐,正要动手,忽而余光觑见楼梯口出现一道人影,长眉舒展,竟如老僧坐定稳坐不动。

    便见王函的手越挨越近,正要摸到胤禛脸时,忽然哀嚎一声,竟似小鸡崽被人从身后拎起,猛往后拽落地上。

    来者舞象之间,纤长挺拔的个儿,眉眼秀逸清润,犹如荷叶间一滴清露,两稍墨染眉下点缀着如星眸子。

    他一双星眸映着寒光,盯着摔在地上鬼哭狼嚎的王函,冷哼,若不是他与四哥便服出行不易暴露身份,就凭刚才这人对四哥的不敬,他也要将这人的爪子剁下来。

    胤祥何许人也,别看他平日看着笑嘻嘻最好脾气,可一旦冷下脸,那浑身的寒意比胤禛还要更甚几分,更何况他是在军营里滚过几年真刀真枪杀过人,浑身的煞气,让人退避三舍。坐在地上的王函被他饱含杀意的目光盯得汗毛林立,也顾不得面子,结结巴巴扔下一句“你……你等着……”便捂住摔成两瓣的屁股哆哆嗦嗦爬起来,连滚带爬地向楼下跑去。

    与王函一道来的两人,见状也不敢久留,跟着王函一道滚下楼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但说胤祥刚才还一副恶煞神的模样,待那几个无赖走后,又换了副纯善面孔,嬉皮笑脸挤到胤禛身边,还未坐下,胤禛嗅到他身上的脂粉气,嫌弃地用扇子将他格开。

    胤祥见状,越发委屈了,双眼水汪汪望着胤禛,胤禛不睬他,唰地摇开扇子,纸扇流风,莹白玉扇坠一晃一晃,晃得胤祥有些眼花,他忍住想去抓住扇坠儿的冲动揶揄道:“四哥,你何时也学起三哥那酸腐劲儿摇起扇子了?”

    胤禛笑道:“人不风流枉少年!更何况十三弟刚从温柔乡美人窟中游历归来,四哥自然不甘落后。”

    逗归逗,胤禛指腹却若有深意摩挲扇骨,轻轻按下。

    这把纸扇是多年前去五台山谒祭时一位云游四海的和尚赠予他的,纸扇背面用金粉写有法华经经文,据说是位修为高深的大师所书,有护身驱邪之效。

    当年和尚有意化他出家,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,若不斩断尘缘遁入空门,绝难度过命中关劫,胤禛自然是没有应他,且不说他对尘世便有万般不舍,再者就算他愿意,康熙也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和尚的疯言疯语就放任四子随他离开。

    于是这件事便被胤禛压了下去,极少有人知道,就连胤祥,胤禛也没告诉。

    那和尚见他不愿抛弃俗世随他离去,深叹口气,连连道了几声“命也,劫也……”接着便给了胤禛破除关劫之法,要他二十五之年到吴中寒山寺,若得缘法或可化解。

    胤禛自年少时被康熙评“喜怒不定”四字后,就喜读佛经磨练性情,如许年下来,于佛法上倒颇有所悟,当日他与和尚曾悟过几番禅,晓得他有真本事,绝非沽名钓誉弄虚作假之徒,当下将他的话信了三分。

    于是年前金陵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贪腐案,胤禛自荐前往处理,顺道去寒山寺探探和尚所言真伪。因着钦天监曾卜出胤禛流连不利,恐时有灾祸临身,康熙爱惜四子,便命自告奋勇要去办案的十三子胤祥随胤禛一同出京,一则协助他破案,二则胤祥素有武艺傍身也可护佑胤禛。

    胤禛虽并不十分相信和尚所言,却也不敢叫胤祥同他一同涉险,偏偏御旨已下无法推拒,而胤祥也像有所感应般,自出京以后,任由胤禛寻何种理由支开他,就是死活跟着他,半步不肯离开。

    如今胤禛也只能寄希望于这劳什子关劫不要连累胤祥才好。

    话说回来,胤祥晓得四哥这是在打趣自己,摸摸鼻子不以为然,摸起桌上胤禛喝到一半的酒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胤禛见他毫不避讳地用自己的酒杯,细眉微弯舒展开来,丹凤秀目漾出淡淡笑意。

    竟如一池清潭化开点点涟漪,一层一层荡入他心湖。

    忽而想起暖阁内的熏香,重叠纱帐,还有怀中娇柔的身段,柔荑的酥手攀上肩头,本该一享怀中的销魂,脑中却浮现那双沉静如水的双眸。

    妄图借风流无状掩盖心中诡谲情思,终究是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胤祥自斟一杯,送到唇边,浅酌一口却尝到满腔的苦涩。

    这情之一字,实在害人!

    胤禛抬眸看向栏外,兀然瞧见街角花街跑出一靛蓝道袍的少女。她一路打听,不时左右张望,终于将目光锁定醉仙居,视线往上移,一见坐在凭栏处的胤禛,杏眼显露欣喜向醉仙居奔来。

    胤禛合扇击于掌中,心中已有计较,抬首笑道:“胤祥,你的故交来了。”

    胤祥放下酒杯,茫然望着胤禛:“嗯?”话音一落,就听见夹杂欢喜的少女音响起,“应祥!”

    胤祥一听这声清脆的呼唤,额頭便抽疼起来,偏偏眼前这位向来宠他纵他的哥哥半点要帮忙的样子也无,还一脸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未几,肩头被人轻轻一拍,胤祥认命地转身,少女浅笑嫣嫣恰似清晨初开的蔷薇,一身靛蓝道袍难掩妍丽,丹凤美目微挑,却没有丝毫魅惑之色,只是烂漫的叫人看了欢喜,她身后背着把用灰白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七尺长剑,轻拍胤祥后,便煞有其事向胤禛打了个稽首:“应四哥。”然后取下长剑搁到桌上。

    胤禛淡淡颔首。

    他一向对非亲近之人冷淡,少女似乎也习惯了,并不在意。她本是方外之人,不拘凡尘俗礼,只是见应祥一向对他四哥尊敬,故此有样学样也对胤禛恭敬起来。

    胤祥见她紧挨自己坐下,对面四哥似笑非笑望着自己,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,不由往栏边靠了靠。

    少女丝毫不避讳一把拽着胤祥往回拉,惊道:“应祥,别挪了!再挪该栽下去了!”

    对面青衣人轻笑。

    胤祥愈发郁闷了,拨开拽着自己的手,干笑: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少女笑弯了眉眼,白齿红唇,眼睫忽闪,恍然竟与对面青衣人几分重合:“应祥何须客气,我欢喜你你是知道的,若你栽下去受了伤,我可是会心疼的!”

    胤祥瞅着她烂漫笑颜,心神略微恍惚,随后听到她这狂放之语,惊得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少女担忧拍他后背,手还没有碰到他衣衫,胤祥不着痕迹往后避开几寸,倒了杯酒喝下压住咳意。

    少女收回手,低头想了想,复抬头认真道:“应祥,我晓得你不喜欢我,可你我若不试试,怎知道不合适?”

    她五岁修道,被师傅化名长安,后一直隐居山林,对人情世故并不通晓,故此没有凡俗女子的矜持守礼,总是心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,常是语出惊人还不自知。

    这年她奉师命下山,回了趟老家,不想家中遭难,她也被当地县官陷害入狱,是胤祥在她要被衙役押走时救了她,虽然以她的道法武功凭几个官兵也缚不了她,但要想完好救出家人却是一桩难事。

    胤祥帮她洗了冤案,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但实在是帮了她大忙。

    长安是真喜欢上这个朗俊仗义的少年了。

    “长安姑娘,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不用急着拒我,我不迫你,我这么跟着你,只因……”

    长安挠挠头,不知该如何言语,只瞧着胤祥眉心,有些忧心,又怕说了吓着胤祥。

    目光乱瞟,忽然看见对面的人不知去向,愣道:“应四哥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胤祥一愣,转过头,这才发现胤禛竟不知何时离座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暮卷晴野,落照天开,幽静郁郁林中,隐匿着贪婪的非人目光。

    胤禛步履缓缓行至曲折小道,忽而远处传来沉厚钟声,竟如远古传来,带着神秘渺然之感。

    掌中纸扇微颤,仿若响应某种呼唤。

    胤禛顿住脚步,抬头看着隐显树梢的寺庙檐角,缓缓打开扇面,眼眸低垂,指尖拂过行云流水的经文字体。

    数声哀怨不甘的低吼自黑暗深处响起,刹那一一退散,只余风摩挲过树叶的簌簌声。

    阖上双目,掌心滑至扇沿,再慢慢拢握。

    命劫难过么……

    直至纸扇完全合于掌中,扇骨发出轻微响声,胤禛复睁开双目,眸底恢复清明,竟是钢坚不可其夺志。

    步态沉稳向前。

    青影渐渐消失于重重林木中。

    一道月白身影走出暗处,静静望着去者消失的方向,旁边被他阻挡的鬼魅怨毒地盯着他,似要生啖他血肉,却畏惧他身上萦聚的灵光。

    “月离,你竟阻我,莫非真被这凡人蛊惑了心神!”

    唤作月离者不语。

    林中复传来冷笑。

    “若是般若,月离,你还护得住他么?”

    闻言,唤月离者脸色骤然一白,手掌渐渐凝握成拳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2

    雨势来得虽不急,也在顷刻蒙起薄雾,水气弥漫,带着丝丝沁骨冷意。

    离县城还有十来里路,夜已深,两人只好打马而下,在一座勉强遮蔽风雨的破庙歇脚。

    早些年二人随康熙微服出行,走乡访里,也是有些宿夜在外的经验。

    顺手往火里丢了几根枯枝,胤祥靠到胤禛身边躺下,嚷着暖和。

    胤禛随他去,伸手想要将胤祥揽入怀中,却忘了对方早已不是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小团子了,展臂抱不实他,反而是胤祥嘻嘻笑了两声,伸长手臂将他搂入怀里。

    “四哥,这南方雨天可真冷啊……”湿润的呼吸喷薄在光洁的前额上,泛起丝丝痒意直传入心底。

    胤禛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后来夜深,雨势渐大,屋外风声刮得如同女子哀泣,透着一股子阴森。

    胤禛左右睡不着,这时听见动静,轻手拨开腰上的手臂坐起身。

    篝火渐暗,胤禛往火里添了些柴,待火光复起,暖意稍浓,他端坐取出怀中纸扇,想起当日和尚的句句谶言,眉心微蹙,启唇轻声念出扇上的经文。

    未料,刚念完一句,庙内忽起怪风,席卷着火舌疯狂摇曳起来,随即一声哀嚎自胤祥身侧响起。

    胤禛心神一紧,连忙转目过去,便见一脸色惨白披着血衣的女鬼蹲在胤祥身侧,正瞪着一双血糊糊的眼睛贪婪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你是为我而来。”

    女鬼没有应声,只是望着胤禛的目光,如同见了猎物的饥饿野兽。

    胤禛心里有了三分数,沉声道:“别动他。”

    女鬼依旧没有应声,血唇裂开一道诡异的弧度,忽而带起狂风向胤禛扑过去。

    电光石火,胤禛想起刚才女鬼的哀嚎,生出急智,挥开纸扇,霎然一道白辉笼在他周身,女鬼触到白光,惨叫一声,被弹飞出去狠狠摔在柱上。

    挣扎了几下,女鬼爬起来,抬起白森的脸,惊恐地看着胤禛,怯然退到墙角,飞快转身穿墙逃走。

    胤禛心一松,可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,他赶忙回去扶起胤祥,将人搂在臂弯,轻唤了几声,胤祥熏熏然醒不过来,只是脸颊泛着红。

    莫不是叫女鬼魇住了?胤禛心中一痛,早知如此,当初不管胤祥如何扭缠,也不该让他跟着。

    胤禛心中正既痛也急,忽见胤祥双唇嚅动低唤什么,靠近去听,沉睡的少年霍然睁开双眼,点漆双眸盯着他注视良久,忽而扣住他的手,轻轻一拽,翻身将他压在身下。

    “胤祥……”

    温热柔软的唇瓣压触下来,落在耳畔的肌肤上,细细磨蹭,湿润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温度,烫得胤禛僵住身子,余下的话吞回腹中。少年鼻尖贴着腻白侧颈缓缓下移,盘旋在他喉颈,伸舌轻触浅噬,察觉到身下人微颤,胤祥入痴,哑着嗓音依恋地唤了声“四哥”,便辗转往上,含住细嫩唇肉,舔舐吸允,动作急迫又带着点慢悠悠的鉴品。

    恍恍惚惚,胤祥也不知道在哪儿,只是仿佛回到小时候,四哥玉树般的身姿,挺拔地站在宫墙下,自己短手短脚圆滚滚一团,跌跌撞撞扑进四哥怀里,小手攥着四哥前襟,泪眼婆娑地控诉其他哥哥扮鬼吓他的恶行,四哥含笑拍抚他的后背,替他擦去眼角泪水,软语安慰并不笑他胆小。

    后来团子渐渐长大,成了身量高过哥哥的挺秀少年,经过无数个相随的日夜,不知何时起,少年仰望哥哥的目光慢慢滋长出孺慕以外的情感,对着哥哥,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坦荡。

    梦是心中想。

    他也时有这样旖旎的梦,去吻那不敢吻之人,去做那不敢做之事。在梦里,曾肖想过无数次的唇软软地贴在颊边摩挲,吐露百转千回的柔情,最后依偎在他怀中,低喃着“祥弟”,多年所思所想所念都在怀中,一朝得愿,胤祥如何能自持,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做起平日不敢肖想之事。

    身旁的火光,暖意融融,那错乱的一吻,迷乱的夜,如同一场绮丽不真实的梦。

    四片唇瓣相离,两人微微喘息望着彼此,耳边是柴木噼里啪啦作响,四哥错愕过后,眼中没有责怪,只是漾着包容笑意,轻轻替他拈去鬓角的草屑。

    “十三刚才是魇着了?”

    胤祥怔怔端详着他,有如从云端坠落,本以为会摔得粉身碎骨,最后却轻轻落地。多年情思几乎要宣之于口,到最后只是靠过去,微酸着将脸依恋的放在他颈窝,轻轻点头。是呀,他从一开始就陷入梦魇,不能醒也不愿醒来,就这么沉陷下去吧,就算下地狱他也不后悔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应祥?应祥!”长安扑腾着手臂在胤祥面前晃悠。

    胤祥恍然回神,如梦初醒,身边哪还有什么四哥,只有一个同四哥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长安。

    长安容颜精致漂亮,足足与胤禛有六分神似,两人性情却有着天壤之别,一个沉然如幽深古潭,一个跳脱飞扬如翱翔鸟儿,倒与早些年胤祥脾性相合。

    想起当日自己也是在街头恍然一瞥这与四哥几分相似的眉眼,不忍她无端遭难,热血上头出手相救,没想至此惹上这躲不掉的桃花。

    长安见胤祥又走神,神色间似甜蜜似苦涩,歪头想了想,诚恳道:“你是不是要去寻应四哥?别找了,应四哥身上阴气重,有邪煞缠身,他不辞而别,想来也是怕你与他走得太近,迟早会被他连累。”

    胤祥一愣,他想起从金陵出来二人在破庙那夜,自己无端做起背德的梦,隔日便有个道士来庙里,见两人还活着大为所惊,只说那庙里原有个怨气盈天的厉鬼,专门害来往歇脚的商旅,他与之缠斗几日都降伏不了,没想到两人住了一宿,这庙里的阴气尽散,厉鬼也不见了踪影,奇也怪哉。

    见道士说的神神叨叨,胤祥有些半信半疑,回头看四哥,便见四哥不知想什么,脸色发白,后来更是延缓行程,硬是拉着胤祥在附近的县城落脚逼着他修养了好几天,也是在这段时日,他救了长安。

    这时,听长安这番古怪的话,胤祥不由想起四哥的种种异常,为何突然要接金陵的案子,处理好公事为何还要只身前往吴中,就不怕皇父知道疑心于他吗?

    最重要的是,这一路,为何频频想要支开他?那回在金陵,要不是他早发现四哥异常,提前留了个心眼,恐怕四哥早就丢下他一个人跑去吴中了,而自己连个影儿都寻不到,只能等在金陵干着急。

    胤祥越想越觉得事情透着诡异,四哥做什么向来不背着他,除非……

    胤祥脸色肃然,盯着长安道:“什么邪煞?为什么会缠着我四哥?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
    胤祥素来待人温和,加之长安生得跟胤禛相似,性情也讨喜,虽然缠得胤祥头疼,对她倒也多有宽厚温言,极少有像现在这样的声色俱厉。

    长安虽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,却也是少接触俗世的缘故,她本身是个极伶俐通透的人,这时见胤祥这般神情,也正了颜色,仔细想了想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,我此番下山,全是遵循师命到吴中为七星龙渊剑寻有缘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跟我四哥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长安苦恼地挠挠头:“这说来话长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3

    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,南宋年间出了一个大妖怪般若,弑杀凡人为祸一方,高僧圆明不忍众生受苦,于是以身降妖,焚寂于寒山寺化为十颗舍利子封印了般若。

    圆明在焚寂前被大妖怪打得神魂俱散,三魂七魄分离,轮回转了十世方修复,如今正巧投生到凡间帝王家,俗名胤禛。

    凡间素有五百年历一大劫的说法,而今距当初大妖怪般若被封印,正好过了五百年,圆明大师对般若的封印也渐渐减弱。

    当初是圆明封印了般若,般若自然恨圆明入骨,再者圆明那世本有佛缘,若不是舍身封印了般若,日后必然能够得道成佛,如今他虽转世,可宿世的修为却足以引来各路妖鬼的垂涎,这其中自然包括与之为宿敌的般若。

    而今正是胤禛二十五之年,恰逢般若封印松动,他欲分出一窍元神,于阴气最甚之日,寻到胤禛所在,将其吞食,夺其灵力,修复旧伤,破开封印,重现人间。

    胤祥听得心惊,不管事情真假,只欲立马插翅飞到四哥身旁,与他共历此难。

    长安一把拽住他,俩人从酒楼出来,先回了下榻处寻胤禛,寻不到,又辗转往寒山寺而去。胤祥倒也没多想,只是四哥素来喜好佛法,想着他或许去寻访高僧参禅去了。

    然而长安却不这么想,这一路走来,长安也算看明白了,胤祥看似温和热情,却最是叫人难以亲近,能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,恐怕只有他那位四哥了,如今知道胤禛将要遭逢大难,胤祥岂能坐视不管,可他一介凡人,这么白白去,不是送死吗?

    她只当胤祥知道胤禛此刻在寒山寺,不愿他去冒险,拦着他道:“起初我不晓得应四哥竟是圆明大师的转世,只是跟着你们这一路,眼见着各路鬼怪觊觎应四哥,心中觉得蹊跷,于是占卜一卦,竟算出应四哥正是圆明大师的转世。唉,如今我算是明白过来,师傅他老人家为何非要我带着七星龙渊剑来吴中了!”

    胤祥蹙眉,只觉得长安絮絮叨叨半天也没能说到要点上,不免有些急躁:“这与我四哥何关?”

    许是想到自幼扶持她长大的师傅,长安眼中溢满孺慕之情,眉梢傲然顿起,竖起拇指指向身后七尺长剑:“可看见我身后这把宝剑?这可是师傅他老人家倾尽心血重铸的龙渊宝剑,若能寻到拔出此剑者,必然能将般若老妖斩于马下!嘿,到时候应四哥自然安好无虑!”

    胤祥顺着她手指往后一看,神思略转,沉然道:“既然四哥是圆明的转世,那么会不会四哥便是能拔出这把宝剑的有缘人?”

    长安一愣,这她倒没想过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4

    当年赠予胤禛纸扇的和尚法号渡源,出家于吴中寒山寺,自大悟后,便云游四海,主持也不知晓他的去向,故而那年胤禛遣手下人到寒山寺探寻,竟未寻到和尚半分踪迹,直到康熙四十二年回到寺中,等着胤禛依约而来。

    静室燃着梵香,逢魔时刻,残阳如血。

    胤禛端坐于蒲团之上,双目闭阖,手中拨动佛珠,低喃经文,深陷险境却能镇定自若。

    明明于佛道上极具慧根,偏偏生于皇家,断不掉凡尘,半脚踏入佛门,终究退了回去,是为劫乎,缘乎。

    渡源深深叹息。

    静室行走着沙弥,皆捧圆明大师所誊写之经文真迹,一张张泛黄旧纸贴满窗门以及静室内外。

    旧纸上的字迹,文雅遒劲,飘逸间隐见其刚毅风骨,竟同置于胤禛膝边纸扇上的字迹同出一处。

    是同为圆明大师所书。纸扇上廖廖数句经文,皆由他赠予好友,其上附注着圆明的灵力,竟成一件护身驱邪的法器,辗转五百年再次回到主人身边。

    而那些贴于各处的经文,虽同样出自圆明之手,灵力却较为稀薄,能不能撑过今夜,全看这位大清皇四子的缘法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青白月光照在面向庭院的纸窗上,映衬出银杏叶影。

    外面吹着微风,枝叶落影在纸窗上微微摇动。

    吱呀一声轻响,紧闭的门被缓缓推开,胤禛拨动佛珠的手顿住。

    圆明法师留下的墨宝,也不能阻挡妖物吗?竟是这样轻易便闯进来。

    手置于膝上,缓缓睁开双眼,胤禛打算直面这欲取自己性命的妖物。

    虽是无妄之灾,他也不屑为此低头,因为惧怕而狼狈逃窜。

    月光透过纸窗照进来,将房内黑暗染成一片静寂明澈的银白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月色中,少年出现在房内,明亮清润的双眸闪烁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彩,他轻轻合上门,唇边逸出纯粹而任性的笑。

    “四哥。”

    清脆的声音在静室炸开,自认为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改色的胤禛顿时乱了阵脚。

    “十三弟,你怎么……你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少年三两步跨到胤禛身边,同他挤在一个蒲团上。

    “我来是想看看,谁有胆子敢夺我四哥性命!”

    “胡闹,这并非逞强称能的时候,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,渡源大师尚无法,何况你我?”

    “那四哥为何在这儿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只知道你的心,却不知道我的心。四哥,你只身涉险,可曾想过十三?”

    胤禛沉默良久,深深叹口气:“胤祥,我们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!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不后悔?”

    “不后悔!”

    胤禛望着胤祥注视良久,忽而一笑:“原来是我优柔了,胤祥,四哥不如你。”

    胤祥笑了笑:“四哥,你现在不会赶我走了?”

    胤禛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好!”胤祥盘腿坐下,“我在这儿陪着四哥,他要来,便先吃了我再吃四哥。”

    胤禛捏捏他脸:“小冤家,你想死,四哥我还想多活两年。”

    四哥生得好看,笑起来便如冬雪初融,暖进人的心底,胤祥不由看呆了。

    胤禛凑过去促狭道:“怎么?这便看呆了。”

    胤祥回过神来,俊颜通红,见四哥一脸得意,有些窘,可想了想,觉得不能吃亏,于是腆脸凑过去揩油:“对呀,看呆了,不过弟弟眼神不好,刚才没看清楚,四哥可否让弟弟仔细看看。”

    胤禛见他不正经,手扒拉在腰上越摸越不是地方,正要打他手,忽然外面狂风作响,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撞而来,竟撞击得门屋仿佛支撑不住。

    两人一怔,交换了眼神,胤祥起身便欲让胤禛留下出去探探。

    胤禛一把拽住他的手,瞪他一眼,便是告诉他,若走便一起走,若留便一起留。

    胤祥笑了笑,回握四哥的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5

    青白月光映射在庭院中,明澄又带着诡异的阴冷。

    狂风呼啸而来,带着令人作恶的腥臭,屋外贴于各处的经文,也在风力的席卷下零落一地,毕竟不是专门附注灵力的符纸,如何能抵挡有千年修为的妖物。

    空旷的庭院,不知何时由红线勾勒复杂的图案,竟是道家的伏魔法阵。

    随着三清铃的轻响,少女站稳下盘,纤细手指勾挑,月光下闪过些许光亮,地上数道红线嗖嗖收缩,竟从四面八方将那股冲向静室的狂风缚住。

    少女用力挽紧红线,后退一步,贴到唇边念动咒语,随着噼里啪啦雷霆响声,数道闪电划破黑夜,狂风渐渐显出原形,竟是一条三尺宽身的青鳞巨蛇。

    “圆明何在?”

    青蛇吐着舌信,口中溢出腥臭的瘴气,瞪视着虚空,满目怨毒,目光在庭院巡视许久,最后投向静室。

    “圆明!”

    青蛇晃动身躯,大地为之颤动,数道红线应声而断,他本是凶神相柳化身,如何能被一个修为浅薄的小小道姑缚住,竟挣破禁锢冲向静室而去。

    长安被青蛇卷起的劲风弹飞,在地上滚落几圈后,顾不上五脏六腑如碾碎般疼痛,爬起身便开始拔龙渊剑,却死活拔不出。

    而青蛇已逼近眼前,巨大身躯遮住月光,将静室罩在一片黑暗中。

    血盆大口降下,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。

    胤祥脸色大变,挡在胤禛身前,胤禛却将手按在他臂上,轻轻压实,上前一步,打开纸扇,将用金粉书有经文的扇面面向青蛇。

    青蛇长嘶一声,被逼退数尺。

    粗重的气息喷薄而出。

    “是圆明!果真是圆明!”

    青蛇竖瞳透出诡异兴奋的光芒,巨大蛇尾携劲风扫来。

    受不住巨大的力道,掌心纸扇脱落在地,胤禛脸色转白,着慌片刻,眸色沉静下去,便是死,也需得留存一份皇家的尊严。

    抬头望向来者。

    血口落下,却被另一道白色灵光挡住。

    胤祥趁机将他揽入怀中,退回静室,而原来二人所在之地,多了一道如月身影,正施法抵挡青蛇。

    青蛇竖瞳燃起熊熊烈火:“月离,别忘了,当年圆明之死,亦有你一份功劳!”

    月离脸上骤然变色,身上灵光渐渐稀薄,青蛇趁他心神紊乱,化出人身,手掌如剑戟毫不留情地贯穿其胸。

    鲜血如泉涌,源源不断自胸口淌出,很快便将身上衣襟全部濡湿。

    剧烈的痛自胸口蔓延,似要将身体撕成一片片碎片,铺天盖地的黑暗压来。恍惚间,月离想起过去,仿若回到那个月夜。

    他怯怯蜷在地上,前爪因为惧怕微微颤抖,俄而,压在他皮毛上的锡杖收回。

    随着锡杖落地,其上圆环发出轻微相撞声响。

    “多情只有春庭月,犹为离人照落花。从今日起,便叫你月离,可好?”

    抬头望去,轻柔的风吹得素净僧衣慢慢飘动,他在月色下微笑,眉目间似流光溢彩,周身光芒四散,仿若山涧清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滚热鲜血扑溅在脸上,烫得般若兴奋起来,有多少年没有尝到血的味道?

    他抽回手掌,却被奄奄一息的月离死死箍住手臂,稀薄消散的灵力重现在他周身,单薄的唇微微翕动,低念着什么。

    般若留神一听,脸色微微变化。

    竟然是梵语经文!

    月离修炼多年,还不曾完全放下执念,自然脱不了妖身,如何能念动经文?月离身上很快出现几道干裂纹路,像是随时会破成碎片,而他目光决然坚定,丝毫不惧魂飞魄散的威胁,只是扼住般若的手臂,将源源不断的纯净灵力灌注入他身内。

    般若痛苦低吼,脸上青色鳞片若隐若现,身上渐渐冒起青烟,在完全化为灰烬之前,忽然目露凶狠,挥手在虚空划开一道裂缝,竟将月离拖入其中。

    目睹这一幕的胤禛,恍然忆起什么,脱开胤祥怀抱,以极快速度奔过去抓住月离衣角,与他一同跌入虚空裂缝。

    “四哥!”胤祥追过去,正想同胤禛一起跳进去,却被一声苍老的声音唤住。

    “十三爷且慢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6

    “此乃四爷劫数,旁人不能解也解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圆明的劫数,并非四哥的!”

    渡源深叹口气:“圆明与四爷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胤祥不语,他转目过去,方才的虚空裂缝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拳头略微握紧,他低眸看向地上的纸扇,上前拾起。

    长安处理好伤势,一瘸一拐走过来,见胤祥望着扇面上的经文发呆,不由凑过去念出声:“以一灯传诸灯,终至万灯皆明……咦?这不是我师傅他老人家的扇子吗?”

    持扇的手微顿,随后纸扇发出重重一握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长安,你的师傅现在何处?”

    “我师傅他老人家早在十八年前把龙渊剑托师叔交给我后,便断去了音讯,我也不晓得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。”

    “十八年前?”胤祥微讶,“可你看起来不过二八之年?”

    长安得意道:“这便是我们修道之人的好处!应祥你不晓得,若按凡间算,我也虚活有三十载了!”

    胤祥一愣,感叹道:“你师傅一定很疼你。”不然如何能养成这样天真灵动的性子?

    正如他也曾在四哥的护佑下,有过一段天真无虑的岁月,只是知道有依靠,便可肆无忌惮的任性,即便摔疼了,也总有可遮风避雨的怀抱。

    胤祥的话不由牵动长安的思绪。

    她想起五岁那年,老家遭灾,她头上插着草标被牙婆牵去卖身,师傅在人群中一眼看中她。

    那时师傅一身素色道袍,眉目俊雅如山间清风,偏偏笑意融融,映照着天上金乌,晃花了人眼。

    他单膝蹲下身子,带着薄茧的手掌重重按在她乱糟糟的头上揉了揉。

    “小丫头,你长得可真像我一位故人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是啊,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很疼我……”长安眼中露出追忆与孺慕之色。

    “你就没想过去找你师傅?”

    长安摇摇头:“师傅他老人家说有缘自会相见,他不让我找他。”

    渡源笑道: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!”

    二人闻言,不由双双看向渡源,长安对他话中暗含的机锋惑然不解,胤祥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状。

    “渡源大师,既然你能算出我四哥有此劫难,可能算出他能否从那个怪地方出来?”

    渡源摇摇头:“四爷的劫难并非贫僧算出来的,而是他天定的命劫。”

    “早在五百年前,圆明大师与紫貂月离本有一世情缘,若二者能勘破情障,便可双双得道,未想后来会出现一个小道士,搅乱一池清水,将三人的红线搅得乱七八糟,后来圆明大师没能历劫成功,自然降伏不了般若,故而以己身封印了般若,重堕轮回。”

    “而如今,四爷与月离所在之地,正是当初圆明大师为了防止般若祸害人间,所筑起的结界。四爷与月离因果相连,若能勘破情障,自然得道,如何还会回到凡间。如若不能……”说到最后,渡源声音不由沉了几分,“便会葬身结界。”

    胤祥听在耳中,只觉得口中像咬了青涩的李子又苦又涩。原来四哥竟有这样的奇缘,有这样割舍不掉的因果。

    他既有宿世的情缘,那与他算什么?此生生在皇室,与他是血脉相连的兄弟,有些话盘踞心口,竟连说出口也不能。

    有些不甘,亦知道他不能把四哥的安危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因果上。

    胤祥转目,静静望向长安,清凌凌的眸光,却有如磐石。

    长安望着这双好看的眼睛,蓦然发觉,这双眼睛竟然与师傅那样相似。

    “长安,龙渊剑可否借我一看?”

    长安怔然回神取下剑。

    胤祥接过,手指覆于柄处一压,随着一片寒光闪过,如龙吟的清鸣划破黑夜,霎时间,云雾急转星月暗淡天地变色!

    长安脸色一变:“七星龙渊……”

    渡源却赞道:“果真不亏为镜尘重铸之神器!”

    听见渡源念出师傅道号,长安神色微微变化。

    胤祥却已收回剑。

    “渡源大师,恳请破开结界大门容我进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7

    眼见胤祥携剑的清逸身影渐渐消失在冗长的黑暗中,长安这才惊觉眼角有些酸涩,几乎潸然泪下,不由颤声呢喃:“师傅……”

    想起当日离别时,残阳如火映照得雪地泛出暖意,师傅望着白茫茫的远处,追忆覆上眉目,良久,挥手示意她止步,大步而去,洒脱飘逸自有一番无怨不悔之意。

    如今一白一黑,却让她有了重合的错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当年圆明在寒山寺筑起结界,佛寺中供奉着他亲手所书的经文,然而阵法缺少灵器镇压,终究是伏不住般若。

    是迷途知返的月离,在圆明死后,拾起他的十颗舍利子,镇于寒山寺各处,补修完整了阵法,而后在此处潜修佛法五百年,一面替圆明守着随时会挣破结界的般若,一面等着圆明的转世。

    此刻,月离血迹斑斑躺在胤禛怀中,灵元虚弱已让他现出部分原形。

    而失去一窍元神的般若,脸上布满青色可怖鳞片,带着万山压顶之势,一步步向二人走来,他每踏一步,结界便为之一颤,仿佛随时便会坍塌。

    胤禛察觉到危险自黑暗徐徐逼近,虽能维持自若,手心也本能的沁出虚汗。

    他方才神思在一瞬之间被圆明所夺,竟然不管不顾随月离闯进这封印般若的结界。

    他心中隐约知道,这是圆明在指引他去完成五百年前他未能完成之事。

    若今日他不能将般若毙命于此,就算方才他不跌入结界,待般若冲破结界,总有一天也会找到他一血当年之仇。

    再者,般若生性嗜血毒辣,若冲破结界,吴中必然第一个成为人间地狱,届时无数百姓将遭他屠戮。

    胤禛既然作为大清皇四子,便绝不允许这样的惨剧在他眼前发生。

    所以不管因何,他也需得来此一趟。

    月离见胤禛沉默不语,便知晓他在思忖般若的事,依稀仿若回到从前,他还未因一时错念堕入魔道,以貂身伴随他左右,望着他一颦一笑或喜或怒或淡然处之的神色。

    往事依稀浑似梦,都随风雨到心头。

    原来五百年这么长,原来五百年这么短……

    “能再见到你,真好……”

    月离气息微弱,苍白的脸仿若透明,只是望着胤禛的目光还有几分光彩。

    见血染透他的衣襟,又渐渐冷去,胤禛心中生出不忍。

    零散的记忆,让胤禛知道这只小貂等了他五百年。胤禛不知道如何的情感能让他忍住五百年的寂寞,又如何违抗天性潜修佛缘,忍住剧痛剔除身上的妖性。

    胤禛此生是做孤臣的命,亲缘寡淡,不会再有人能像月离这般向他表露纯粹而别无所求的爱意,这样赤忱的爱,胤禛虽无法回应,却不得不动容。他本就是个感情极其纤敏细腻之人。

    “月离……”

    “能听见你叫我名字,我很高兴……”月离虚弱一笑,从怀里取出一串佛珠放在胤禛手心。

    “这是圆明的舍利子所串成的佛珠,一共九颗,上面附注着圆明的全部灵力……”他咳了两声,唇角溢出血丝,而般若已逼近身前,带着浓烈的煞气倾压过来。他抬起头从胤禛怀中起来,目光落在胤禛脸上定定看了许久,似已刻在心头,忽然心满意足笑了笑道,“第十颗舍利子,在我体内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他抬手推开胤禛,用仅剩的一点微薄灵气筑起一道保护屏障,而行至跟前的般若,不知何时颈部青紫经脉诡异的蠕动起来,很快生出一个吐着毒液的蛇头,张开血口带起戾风向月离咬去。

    月离体内有圆明的舍利子,若般若将其吞入,必然为之重创。

    胤禛何等玲珑心思,顿时明白月离的打算,脸色一变。

    浓厚瘴气呛得人睁不开眼,在黑暗笼罩一切的瞬息,一道龙吟倏然响起,随之而来是有能劈开天地的刺目光辉,带着能让山河为之变色的威力,破开迷雾,高高挑起落下。

    噗通,蛇头滚落在地,最后化为青烟。

    胤祥收回剑,淡淡看向怔然的月离:“你想牺牲自己好让四哥记住你?对不住了,四哥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胤禛一愣,随后脸一红,瞪他,这混小子,什么时候了还在胡言乱语!而且,他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?岂不知此处凶险万分?

    不等胤禛开口问,胤祥被他这么一瞪,反倒委屈起来,叫苦道:“四哥,弟弟倒不知道你原有这么一段宿世奇缘,那我算什么?四哥,从今日起,你的冤家便只有十三一人了。就算你要破劳什子情障,去做什么佛啊仙的,也该是十三为你而死。”胤祥越说越觉得委屈,活像被抛弃的小媳妇,满目哀怨地望着胤禛。

    饶是胤禛再板着脸,也经不住他这番厚颜无耻的言论,脸皮子不由越来越红,只想立刻堵住他的嘴,然而心底却是暖的,暖的整个人都是热乎乎的。

    月离见胤禛瞪着胤祥面红若霞染,心中酸涩,前世今生,何曾见过他这样羞态……

    口头便宜讨完,胤祥心头稍稍舒畅,遂横剑于胸前对般若喝道:“般若,这可是镜尘送给你的大礼!”

    般若一心想吞食胤禛与月离以换万年修为,倒从未将这毛小子放在眼里,不想他方才倏然出现,居然轻而易举砍下他一颗头颅,实在令人诧异,此刻又听他提起镜尘的名讳,想起当年屡屡在镜尘手上吃的暗亏,心头不免一跳。

    这小子,究竟是何来历?

    胤祥不欲等他多想,只见他左手食指凑到唇边咬破,轻轻一弹,几滴血珠弹落到龙渊剑上,霎时原本沉寂的龙渊发出青蓝的耀眼光芒,竟有撼动乾坤的力量。

    见状,胤祥大喜,将剑高高抛起,口中念动长安教给他的口诀,只多亏他自幼聪慧,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那复杂难念韵律古怪的咒语,长安只教给他一遍,他竟也能一字不差的念出。

    龙渊剑腾空飞起,犹如蟠龙出世直破云霄,照准般若心脏直刺而去。

    一直占据上风的般若,此时神色大变。

    筑起屏障已来不及,只能双掌相合夹住飞来的剑身,却听嗤的裂帛声响,剑竟轻易划破他如钢铁坚硬的掌心,噗的刺入心脏。

    竖瞳渐渐圆睁,诧异与不甘夹杂其中,明明只差一步就能成功,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?

    目光直挺挺刺向胤祥,在完全化为灰烬前,突然露出诡异的笑。

    般若原是凶神相柳化身,本出自幽冥界。

    如今竟被一个名不经传的毛头小子打得灰飞烟灭,如何肯罢休,就算死,也总得拉他作陪。

    猛挥手,一股瘴气过境。

    胤祥脚下突然出现五尺深渊,猝不及防便被几只枯骨手缠住小腿,深深拉下去。

    “胤祥!”胤禛奔过去,月离不顾重伤,一把抱住他。

    “别去,你以凡人之躯下幽冥界会死的!”

    胤禛哪里顾得这么多,若是救不回胤祥,便是与他一起下地狱又何妨!

    想到这里,慌张倒减去几分,他回头看向面色苍白的月离,将掌中佛珠还给他。

    “他既然救了你,便是想要你好好活着。从此不要再轻贱性命,我终究不是他,也承不了你的情。”说完,在深渊完全闭合之前,跃了进去。

    月离怔然望着胤禛消失的地方,直到怀里佛珠发出圣洁纯净的光芒,缓缓流入他的体内,胸口致命的血窟窿竟奇迹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

    而代表着圆明在这世间留存的最后一抹痕迹,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他不是他……

    而他终于还是彻底回不来了。

    结界渐渐消散,有阳光穿透云雾照亮黑暗,月离一片惨淡。   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8

    “司掌天法的锦容仙君和重华帝君下凡如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吧?按说,五百年前,这二位便该历劫成功回归神职,为何如今还听不到半分消息?”

    “嘿嘿,这你便不知道了,听说我们酆都那位,也跟着走了这一趟,生生将天帝同西方尊者的这盘局搅了个稀巴烂!”

    “嘶,那大帝他老人家岂不是乐坏了?”

    “谁说不是,你没发现,这数百年来,我们鬼差的阴俸涨了不少?”

    胤禛自跃入深渊,恍恍惚惚也不知行到何处,正走过一条细窄荒芜的路,四周悬浮着或青或蓝的幽光,在一团青蓝幽光指引下,他行至一片如大火燎原的血红花海,在潺潺流淌的河畔找到了昏迷的胤祥。

    寻到胤祥,胤禛心中大喜,忙上前将人抱起,唤了数声也不见人反应。

    心慢慢下沉,一股凉意从脚到头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
    正当他缓缓垂下眸,竟不知是何种心态时,忽然从雾气一头走来两个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的差役。

    二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,胤禛听得一知半解,正待询问,忽然又有一手持册簿的男人匆匆而来。

    那二人一见他,便拽了他道:“陆大人去往何处?”

    那被称作陆大人的男人,伸手遥遥一指,二人顺着目光一瞧,那微胖的差役讶道:“竟然是……”随后缄了言语。

    那手持册簿的男人上前几步对胤禛道:“汝乃凡人,何故擅闯幽冥界,速速离去。”

    胤禛心中已知晓自己身处何界,虽诧异,倒也并不惧怕。既然随祥弟下来这一趟,他便已做好最坏的打算。

    遂抬头,目若古潭沉然如水,其中凛芒不可逼视。

    “只要觅到我十三弟,我自会离开。”

    来者冷声道:“九幽现已归位不能随你去,你且有自己的天命需要完成,待福泽万民累积万世功德,自可重回神职,而今速速离去。”

    胤禛听出他话中毫无转圜余地,唇色微白,抱着胤祥,久久不肯动作。

    来者见状,也不欲多言,正要挥袖赶人,忽而像感应到什么,伸手掐指一算,神色大变。

    高者衙役见他脸色有异,忙问道:“何故?”

    来者沉声道:“九渊居然冲破禁锢而来,依照他脾性,怕是不肯轻易罢休,需得快快离去。”

    话罢收手,转身破雾而去。

    两位差役对视一眼,也紧跟上去。

    胤禛见几人匆匆离开,正茫然中,忽然感觉一阵风吹过,少年自他怀里悠悠转醒,眸光忽闪,笑道:“四哥。”

    胤禛大喜过望,只觉眼角生出些酸涩,随后又有怒气涌上心头,恼他不顾自己安危,只顾横冲直闯,伸手就想在他颊边狠狠拧上一拧,可指腹触到温热的触感后,又极小心地摩挲起来,最后将脸埋在他肩上,整个人轻微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他竟是现在才感到害怕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09

    那日二人在寒山寺外的林间醒来,迷迷糊糊间,已将幽冥界之事忘得七七八八。

    胤禛只隐约记得在圆明的结界里,胤祥用龙渊剑诛杀了般若,般若在灰飞烟灭前像伤了胤祥,只是伤在何处伤得严不严重,胤禛却也记不得了。

    虽然胤祥指天发誓自己早已无碍,可胤禛就是不放心,非按着他床上多修养了几日。胤祥倒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,见拗不过胤禛,索性耍起赖,非要胤禛伺候,胤禛这回来没带贴心的奴才,他也不放心把胤祥交给不知轻重的人,于是倒真亲力亲为照顾起胤祥来。

    胤祥见胤禛顺了他意,越发得寸进尺缠得厉害起来,到最后连洗澡睡觉也非得胤禛跟他一处。

    胤禛见他生出小时候那股撒娇痴缠劲儿,晓得他是醋坛子翻了。

    前几日月离来了一封信,邀他去穹窿山话别,胤祥瞧见了,嘴上说着不在意,可那股酸味已经弥漫到十条街外都能闻到了。每天晚上睡前,胤祥总得煞有其事揪着他衣襟到处乱嗅一通,说是要闻闻有没有那只毛貂的味道。

    胤禛哭笑不得,算是彻底拿自家这小醋坛子没办法了。

    不过若是胤祥真的在意,胤禛倒也不会去与月离见面。毕竟该说的,他也算讲明白了。

    可胤祥酸是酸,到底还是他知晓进退善查人意的十三弟,在月离信中所言日期的前夕,故作大方让胤禛放心去跟月离告别,自己绝不会在意。

    胤禛见他面向床里侧躺着,明明老大不痛快了,还要装作不在意,忍笑道:“果真让我去?”

    里面沉默了半响,胤禛正想说,他若不想他去他便不去,便听胤祥道:“你这辈子都是我的,我还在意你上辈子做什么?” 总归这辈子他是他爱新觉罗胤祥的,从头到脚从里到外,谁也夺不走。

    他何必为了摸不到影儿的前世置气。

    胤禛一愣,随后笑了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10

    穹隆山原是月离修炼之所,也是他初遇圆明的地方,而今是该结束一切了。

    多情只有春庭月,犹为离人照落花。

    “我错了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只是等错了人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长安来时带了包新摘的柑橘,她记得,有段时日师傅很爱吃柑橘。

    “你真的不在意?”

    胤祥懒洋洋剥皮,掰了瓣橘肉塞入口中,嘶,真酸。

    “在意,怎么不在意?可我相信四哥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是什么……以扇言志,圆明不亏是度济世人的高僧……

    镜尘你笑话我?

    哈哈哈哈哈……

    能度一人,我便已知足。

    唔,真拿你没办法,不过这样才是你嘛,圆明。

    廖廖数句经文:以一灯传诸灯,终至万灯皆明。当日圆明赠扇之后,不辞而别,再听到音讯,却是他以身伏妖,魂飞魄散,焚寂寒山寺的消息。

    圆明啊圆明,你所度之人究竟是月离,是镜尘,亦或是你自己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五百年前穹窿山紫貂妖因一时错念堕入魔道,犯下滔天杀孽。

    圆明算到己身命劫系于月离,还是决然赴往,一为度化月离,二为伏诛般若。

    再后来,圆明肉身焚寂,魂魄散落冥河难入轮回。镜尘赶到时,竟连替他收尸也不能。

    于是后来,他在冥河一缕一缕拾回他的魂魄,再一魄一魂送入轮回修养。

    三魂七魄不全,轮回十世都是痴傻,偏偏宿世修为引来各路妖魔垂涎,他守了他十世,护了他十世,却也为他收尸埋骨了十世。

    “天命注定他与月离共系一劫,却因为你,搅乱了命格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办法化解此劫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以一命化劫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殉剑前,镜尘曾到寒山寺找到渡源,将那把伴随了他五百年的纸扇交给渡源。

    “替我交给他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后悔?”

    “无怨无悔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胤禛推开门的时候,胤祥早就等在桌边,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,斑驳散落屋内,在夜明珠朦胧的白光中,他抬起头,清澈明亮的笑容,竟一霎敞亮他的心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完】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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